2013年3月17日 星期日

身份的焦慮


45歲那年,剛離開職場不久,參加前同事結婚喜宴,席間遇見生人,熱心的同事向對方介紹我時說:Roy曾經是某某公司總經理,和某某公司Chairman,當對方客氣地反問:那請問現在哪高就?時,我趕緊插入以避免介紹人的尷尬,我說:我退休了!接下來就是大夥的一陣沉默。
 
這不是我第一次碰見這種沉默,與人初次見面,多說幾句話,幾乎就避免不了得自亮家門,曾經嘗試呼攏(卻也不失誠實)的說:我是寫部落格的,或彈吉他的,卻顯得很沒誠意。後來發覺要就呼攏到底什麼都不說,要就乾脆老實承認退休,對方雖然疑惑卻不知該如何往下問(於是沉默),如果問了,我也不再多費口舌澄清自己一沒重大疾病,二沒貪污錢財,這兩點都是回應我老丈人“善意而直率”的詢問,相信有此想法但沒說出口的人恐怕不少。
 
退休以來,深切感受我們是如此理所當然的將每個人,按照從事行業與職位,賦予一個身份,碰上不熟的人得搞清楚他是白領還是藍領,公務員還是公司職員或老闆,較熟的就更需要知道職位高低,影響範圍,甚至可能的話,收入多少,住什麼房開什麼車等。身份一旦確立,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與他接觸交往,至於此人平日生活是樂善好施還是愛揍老婆,內心嚮往的是世界太平還是男盜女娼,我們因為興趣不高以致所知不多。
 
英國人Alain De Bolton寫了本書名為“身份的焦慮”(Status Anxiety),描述現代人生活不快樂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人都是社會動物,溫飽之外需要來自外界的尊重和崇拜,別人對自己視而不見最傷自尊,而人人賦予他人身份標籤的結果,就是人人都為自己在別人眼中身份定位不斷奮鬥,因而產生焦慮。
 
弔詭的是,人奮鬥的目標並不是由自己訂定,而是攀比的群體說了才算,原因是人所追求的與其說是某個特定程度的財富地位,其實更是他人的肯定和尊重。舉個例子,努力工作獲得加薪令人高興,但如果加薪幅度比所屬團隊中其他成員低,加薪反成了一件令人失望沮喪的事。同樣道理,經濟景氣,整體社會財富增加當然好,生活其中的人們卻因此必須不斷挑戰更高目標,即使幸運飛上枝頭成了鳳凰,卻發現到處都是鳳凰,焦慮不但沒減少,一不小心還會掉落地面。
 
追求身份地位也不全一無是處,起碼它能激發我們的才能和潛力,但太多或盲目追求禍害無窮。作者提出了幾種化解身份焦慮的方法,包括尋求宗教和哲學的慰藉,但對我來說,更加受用的是書中建議的另外兩件事情,一是旅行,二是藝術。
 
不是走馬看花式的旅遊,而是帶著好奇心和求知欲去旅行。面對浩瀚自然,我們可以選擇只是到此一遊,拍照存證,然後拍拍屁股回家繼續抱怨鬥爭,也可以選擇靜靜坐下,思考個人渺小,然後拍拍屁股回家不再計較雞毛蒜皮。接觸不同社群生活,我們可以選擇只是視其為非我族類,吃完土特產後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,也可以選擇思索不同人事物背後代表的不同價值觀,做為日後面對生活,調整改變的借鏡。
 
所有形態的藝術都有一共同點:平等;藝術作品不會因為作者的地位高低而影響品質高低,好的繪畫,文學,音樂,攝影,電影傳達的必定是不受時空限制的真善美,而經常閱讀能令人在柴米油鹽之外,開闢出心靈得以喘息的精神空間。相較於欣賞,親自動手能將藝術樂趣帶到另一境界,在這個境界中,品質好壞不是重點,對創作全身心的投入才是,它不但能使人暫時忘記身份焦慮,提醒我們無需受這種焦慮過度影響,因為生活中有比這更重要和有趣的事。
 
在與退休前同事和朋友交往時,有些人因為我失去工作光環而自動消失,剩下的也大多因為生活形態漸行漸遠,親密程度有所下降。現在的身份既令我感覺輕鬆也有些遺憾,有點像個厭倦打仗的老兵,慶幸不需再廝殺於戰場的同時,也懷念過去的同袍之情。但比較起過真正想過生活的回報,社交圈縮小帶來的遺憾顯得微不足道,事實上,這種狀態讓我更加體會和同意“只有老時仍會至病榻探病的友誼才是真正的友誼”。
 
在變老之前,我一定還會遇上陌生人沉默的尷尬,現在我已不再被它困擾,甚至還有點自得其樂。離開職場後,生活有了新的追求,也因此有了新的身份,有些身份被人恭維(作家),有些令人發笑(街頭藝人),但無論如何,有一件事可以確定:我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允許外界眼光牽著生活走。這並不表示我從此不再被身份的焦慮所困擾,De Bolton說得好:理解這種焦慮就像氣象預報與暴風雨間的關係,你無法阻止暴風雨的到來,卻可因理解而將損害降到最低!
(2008發表於老黑的博客,收錄於“從CEO到樂活家”)